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湿漉漉的潮气裹在晦暗视野中,远望的山峦失在雾里,近看的泥地雨坑嶙峋。不觉痛也浑不在意的模样,灰白世界里一天一地仿佛昏去,细密的针雨丝丝连续,像要把天地缝合重归混沌似的。 2004年8月18日,雨。 是个男孩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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湿漉漉的潮气裹在晦暗视野中,远望的山峦失在雾里,近看的泥地雨坑嶙峋。不觉痛也浑不在意的模样,灰白世界里一天一地仿佛昏去,细密的针雨丝丝连续,像要把天地缝合重归混沌似的。

2004年8月18日,雨。

是个男孩儿,半湿的T恤挂在身上,凸起的肩胛塑出削薄形状。收拢的伞竖在脚边,间或滑下的雨滴早在身侧汇聚成泊,他已经等了好久。虚掷的光阴里遥望的目光渐渐发麻,虚空一点聚了又散碎了又聚,直待裤兜的震颤堪使他回神。

14:30

“明天下午两点半,我在停云廊等你。”

手机震动终于停了,男孩儿的嘴角陡然一松。

静默须臾手指摸向颈后,他从领口下牵出小小的一枚,是外婆送的平安扣。解绳取下随手团了,莹润的绿温手尚暖,被他塞进廊柱缝隙里。

“江濛,你别后悔。”

2004年8月18日15:00,时雨乘车离开云镇,终其余生再未踏足。

一、

时雨第一次见到江濛是在云中的英语课上。

教室正门,又黑又瘦的电线杆子戳得吊儿郎当,咧开的嘴角勾连耳垂,晃眼的大白牙龇出返祖现象。

“报告——”

无数次迟到和无数次打断,坚持又恶劣,幼稚又嚣张。时雨对猩猩没兴趣,猩猩却过分友好了。

“喂,你是新来的?”见他不搭理,纸飞机的尖角磕在太阳穴。于是没动嘴的人直接动了手,桌椅尖叫中教室哄作一团。

“卧槽打起来了——”

“新来的小白脸儿这么猛吗?!”

“我去别瞎看热闹了,快把江哥拉开啊!”

“别打了啊喂——”

“诶诶诶来人搭把手啊!”

一拳没留手,时雨瞅着两管鼻血喷溅而出,下一秒他的嘴角结实挨了一拳。被摁倒又反摁回去,一场架打得畅快淋漓,月余的憋闷随之消解。

肿着脸同猩猩罚站,时雨晒着太阳昏昏欲睡。余光里江濛捏着鼻子,瓮声瓮气地感慨道:“多少年没碰着个一点就着的,”说道又威胁似的笑露八齿,“毕竟云中这片儿,早被我打服了。”

“听说你今天打了江濛?”

动手那会儿时雨并不关心惹了多大麻烦,只是放学后被堵在巷子里,比起后悔时雨更觉烦躁。且这烦躁在领口被烟头戳破时蹿至顶点。

虽然进过两次派出所,来云镇前时雨并不常打架,懒懒散散的性格扔在班里是很适合做背景板的。直到高二开学第一个晚自习,时雨拖着行李被躲债的爹妈发配去云镇,颠簸山道上半松的犬齿被舌尖顶得生疼。

挑事儿的红毛斜睨着眼,一口烟臭喷他满脸,燎破的洞口有手指挑衅地戳戳点点。忍耐临界时雨正要还手,“啪—”的一声后颈被人按住,当即回肘一击却未能施展,后颈的麻筋反叫人拿捏住了,时雨竟生生被摁着垂下了头。

太阳穴狂跳正待骂娘,耳边的声音却是江濛的:“哟,大宏哥。这小白脸儿给我留着呢?就知道兄弟最讲义气。”斜吊眼儿往两人来回几扫,红毛接过小弟新敬的烟:“这么个孬货也敢蹬鼻子上脸,江哥,你最近慈悲得很呐。”十几号人的小巷霎时哄笑一片了。

“诶嘿这不马失前蹄一不小心吗,兄弟们见笑、见笑。”时雨垂着头听他嘻嘻哈哈的语气,后颈的力道不松反而更紧了。“只是这冤有头债有主的,就不劳兄弟们脏手了。”江濛还笑着,红毛眼神儿渐渐冷了。云镇巴掌地儿就没几个省油的灯,本来也只是给新来的立规矩,话递到这份儿上不顺溜下阶儿倒显得没气度。

松松落落十几头花红柳绿的毛散开了,临去时领头的红毛撂下句嘱咐:“江哥,可把人削服帖了啊。”明晃晃的警告,时雨晓得更多是说给他听的。

趁后颈钳力一送时雨一把推开江濛,久垂的脑袋抬起来脸上一片儿血红。江濛背靠墙面抱着臂,漫不经心的戏谑张口就来:“哟,江洞宾叔叔可疼死了~”“狗要你多管闲事!”火药味儿冲出三里地,江濛却只笑笑,站直身子拍拍墙灰:“少爷,收收脾气。在云镇,哭爹喊娘屁用没有。”侧身擦过时雨瞥见他襟上的鼻血。他晓得自己欠了人情,嘴上却死闭着淌不出一句软和话。而待江濛闪身巷口,飘忽忽扔下的一句话让时雨捏响了指头——“哪怕你是我儿子呢”。

肺快气炸了,背影消失后时雨杵在原地几轮深呼吸,到底没追上去。

二、

“时哥——时哥——”某天放学,单肩挎包的时雨被人喊住。五分钟后捏着手心的单子、望着跑远的身影,一时愣怔后时雨感到由衷的后悔。

江濛的小弟新有了妹妹,着急往医院去。而他被迫分享了喜悦,替人给江濛送东西倒像随喜。混账风扯着白纸不撒手,哗啦振翅的蝴蝶扑向他手心。看清纸上的字,时雨好像拿捏住一个把柄。

花木凋零野猫也不光顾,几乎闹鬼的荒院里从墙缝里蹿出一只老鼠。差点儿叫出来时雨循声望向院门,在江濛带血的注视中彻底青了脸。满脸挂彩的混账还挺讲礼貌,看架势是要微笑示歉。只青紫的嘴角钳制动作,标志性的大白牙勉强漏了四颗。

“谁啊?”老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,自觉帅气的猩猩以手点唇眨眼暗示,时雨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去。

“来,同学,吃糖。”团着褶皱的糖纸,畸形的奶块儿含在嘴里竟意外很甜,给糖吃的奶奶是很慈祥的。而江濛刚打了架。

甜蜜的棱角磨过齿列,渐融的糖水搔着喉结。于心不忍又挪不开眼,眼前的笑容像从褶皮里生挖出来,就像从生活里攒了好多年。

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。在江濛被废品破烂儿塞满的家,攥着手心的“贫困生助学申请”,打头回时雨心里凿出酸涩的温暖来。而江濛总是打架。

当江奶奶问起江濛时时雨撒了谎,为了还江濛人情,因为吃了他两颗糖。等他从屋里出来时江濛正蹲在墙角耍老鼠,俩指头捏着细尾巴吱吱晃荡,一副混不吝的讨嫌劲儿。

眼见心烦,时雨的语气冷漠不善:“校运会训练,你跑八百。”显见地江濛微愣,旋即又笑开了:“谢了。”

再无一言一眼,时雨脚底腾火似的匆匆而去,满肚子怒气不知是冲江濛还是冲自己。

三、

晚风把塑料袋儿拨得哗哗响,时雨昏着脑袋背靠电线杆溜到地上。

“小雨,你爸为咱娘儿俩把罪全扛了。终审下来...是判了五年......”

“他进去前和我协议离婚,你跟我。”

“小雨,你在云镇要听阿婆话。妈现在手头事儿多,过阵子再去接你......”

“小雨...你别怨我们......”

“嘟——嘟——嘟—”

水泥杆子又硌又硬,时雨仰起头瞅着头顶电线,乱麻一样的黑网在视野里清了又花。润唇的液体有点儿咸,时雨咂么着味儿,皱着眉把易拉罐砸得好远。

“喵!”尖利的猫叫划破灯影,江濛手底下的猫儿一窜而逃。等他回神儿,手背上赫然留下五道血杠了。

“啧,没良心的小玩意儿。”猫脖子上刚取下的塑料绳还在脚边,风来一眨眼,皱脸的气球从眼皮底下嗞跑了,临了临了还同他大眼儿对小眼儿。

江濛无奈,呸呸两口往伤口上抹点儿口水,路灯下一转头正对上巷口阴影里的时雨。后者臭着张脸,很不爽地皱眉眯眼:“你骂谁?”

瞅着那人身形不同寻常,江濛一怔又赶忙上前,当时雨直戳戳栽向他胸口时江濛深感哭笑不得。

“喂—醒醒。”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环人肩背,江濛很艰难地抖抖肩,时雨半张脸正往他颈窝里埋,痒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。然而不管用,起床气一定很大的时雨皱眉愈深,甚而抬手一拳直捣他肚子。好在醉酒,虚浮的一击不比猫挠重,只是磨磨蹭蹭鸡皮疙瘩快窜上脸了。

“喂——”数次尝试无果,江濛认命地把醉鬼丢背上去。时雨倒很乖,下意识抬手环住他脖颈。“哟,这不挺识时务吗?”江濛兀自侃着,兜腿的两手不时簸簸,讨打欠揍的模样像个孩子又像哄孩子。

湿热的呼吸喷在颈侧,酥酥麻麻绵绵痒痒,愈不自在江濛话愈多:

“诶,小白脸儿,你是哪家的啊?白白净净的好学生怎么也干起宿醉街头的勾当了?”

“不说话?不说话我可把你丢了啊。”

“我告诉你啊,我那天留着力呢。不然你以为,我一拳下去能叫你哭半天!”

自说自话也不晓得醉鬼能不能听着,只是江濛觉得环颈的手臂越勒越紧。

“怎么,说你一句你还不乐意了?信不信我先揍你一顿再仍垃圾堆里?反正你也不知道,我怎么高兴怎么来......”

又颠一颠双臂往上揽,动作间塑料袋窸窸窣窣响个没完。江濛起来好奇心,边说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罐:“不是,你这醉得跟注水猪肉似的,到底喝什么了?”借着路灯站定,待看清罐上纹样江濛发出由衷的感慨:“牛逼啊...菠萝啤都能喝醉,城里来的当真娇......?”

话音未落,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哽咽声,颇觉惊奇地江濛停住步子转过脸。昏黄路灯蒙着时雨阖上的眼,颤巍巍的睫毛下漏出星星点点的水色,随声声哽咽滚波似的一荡一漾。

静默良久,江濛无声叹息,只是再迈步时脚下踩得更平稳了。

“得,不知道哪家就跟小爷回家。”

月亮晃着花梢,墙头踩着野猫,不算宽阔的少年背上圈起四面围墙,在夜晚放逐悲伤,随月光静静流淌。

四、

第二天一早江濛时被惊叫声吓醒的,不待他彻底清醒,接连的一记清堂腿已助他同地面亲切相拥了。

“卧槽你为什么在这儿?不对,这特么是哪儿?”

江濛揉着屁股爬起来,瞅着时雨大打哈欠。没解释也没申辩,只拢着被窝倒头又睡,秒秒钟打呼不是吹的,独留时雨一人坐在床沿思考人生——他是谁,他在哪儿,昨晚又发生了什么。

等时雨拎着水果点心登门道谢,正碰上江濛打包院里的纸壳。老旧的三轮车塞得满当,塑料瓶易拉罐硬纸板一应俱全,不晓得到底是收藏还是卖。看着利索的江濛,瞅向满车的废品,阿婆方才的话绕在耳边叫他觉出淤积的苦涩。

“江家老小不容易咯,小子爸江老三是个烂酒鬼,家里的地、存的钱,早往赌桌上祸祸干净咯。平时醉酒输钱,打老婆打孩子那是家常便饭了。”

“记得有年夏天哦,到娃娃们耍水的时候了,小半个月没人见着江家小子。后来有人去他家催债,哎唷瞅着那小子,腿肚子、屁股蛋子抽得皮开肉绽的。虎毒嘛还不食子呢,江老三啊真是个畜生!”

“那小子五岁那年吧,他妈和一个开货车的外地司机跑了,再也没见回来...也怨不得那女人吧,我活几十年没见哪家男人那样打女人啊......”

“哎,可大人走了孩子遭罪啊!那么小的娃儿爹不疼娘不爱,家里就剩个老奶勉强拉扯着。也就是前几年市里来查赌,江老三那伙人全进去了,江家老小好歹过了几年安生日子。”

“一老一小不容易啊,那江婆婆又驼又瞎,攒的养老钱早被儿子败光了。这些年一靠吃低保二靠捡破烂儿,好容易把孙子拉扯大孙子又不学好,镇里混混儿打架哪哪都有他!之前一帮小子拿刀,差点儿把他捅医院去。诶,造孽啊,天降的孽障啊......”

易拉罐扔到脚边,尖锐的哨声让他回了神。时雨抬头看见浓眉大眼的猩猩冲他挤眉弄眼:“怎么,田螺姑娘报恩来了?别客气啊,不就睡了一晚上吗。”听着那混账特意加重的“睡”字儿,时雨没打算理他,只弯腰捡起罐子扔回去,顶着如芒在背的戏谑进屋里去了。

千推万送好歹把阿婆的交代办妥当,江家奶奶受宠若惊的高兴模样看得他心酸,临出门时又被塞了俩奶糖。

等时雨从屋里出来,院子里的江濛推着车正往外走。坑坑洼洼的土路颠颠簸簸,眼见着一串塑料瓶滚下车去,时雨赶忙上前一捞。把头的江濛觉出推车的助力,扭头望向时雨像是有些新奇:“嘿,少爷不怕脏手啊?您这身娇肉贵的要不...”“闭嘴推车。”

时雨越过他望向前方,江濛笑了笑老实闭了嘴。全程相安,上坡下坡左转右拐,沉默的少年意外默契。初夏明媚,蝉不聒鸟不噪,沿途树荫一路清凉,耳侧的风又缓又柔,连带眼前的背影也是舒展的。

如果当年母亲没有离开云镇她会嫁给怎样的男人?

如果时雨生在云镇会不会长成另一个江濛?

如果不是这样的家庭江濛是否会长成另一种模样?

这些日子时雨时常思考诸如此的假设。环境塑造之于个人一生、道路选择对于未来可能,主观意愿受限于客观环境,客观环境又依凭主观求索不断开拓。

人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,人有时候比笼中鸟更不自由。囚困原地的人锁住的不是翅膀,而是从未得见便不敢求见的封闭的心。

“三十四点五斤,一共十七块二毛五。抹个零头,你的十七块二拿好。”废品回收站的老板是个糙汉子,胡子拉碴嗓门儿贼大。把拉来的东西飞快一称,直接从兜里掏出现钱立马结了。

“等下,你们云镇卖废品都不分类吗?”看着时雨堪称严肃的表情江濛直接闷笑起来。清货的老板抬眼扫他几眼,半边眉毛高高挑起:“怎么,小伙子。你是怕我骗钱少给吗?”烟火吐息里他悠悠问道:“你知道每种废品市价多少吗?”

“......”时雨还真不知道,只是易拉罐肯定比塑料瓶卖得贵就是了。

“嗐、郭叔,您别介意。我同学城里来的哪晓得这些,嘴上没个把门儿的,您别和他计较。”

时雨还迷糊着,重蹈覆辙后需要江濛善后、这样的认知使他莫名愠怒,直到瞥见店门口价目表,心头火霎时就浇透了——塑料瓶三毛一斤、易拉罐五毛一斤,纸板四毛一斤。时雨窘得垂下头彻底没声儿了。

“他一个没下过地的,我和他计较什么。”老板抖抖烟灰看向江濛,“倒是你小子,最近没少打架吧?”江濛嘿嘿笑两声,手指不自在地蹭过嘴角破口。“十几岁了,咋还不省事儿呢。你阿婆今年七十好几了吧,她还捡得动几年破烂儿?你小子天天打架不好好上学,以后怎么办、再捡破烂儿养你奶奶吗?”

“省省事儿吧小子,你还有几十年好活嘞!”

时雨倒没想到老板好心到这地步,只听当着旁人面训得毫不留情,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,他生怕江濛一拳抡过去。可江濛没吭声,竟老老实实杵在那儿结结实实挨了训。

回程路上两人都没说话,江濛仍然把这车头走在前,时雨觉得尴尬落后几步。老板说话虽然难听但实在得紧,别说当事人,时雨也听得心惊胆战。

家里出事前时雨对钱并无太清晰的概念,只是要用便有手头从没紧过,哪怕“发配”来云镇,食宿衣行也并未成为困扰。真正缺钱的苦日子是怎样的,时雨从江濛家拓了不少见识。

佝偻慈爱的江奶奶让他心疼又心酸,经常挂彩的江濛让他火大又难受。既成的苦难和混沌的前路,他不晓得江家人的出路在哪里。心底堵得难受他忍不住发问,哪怕现在并非好时机。只借老板的破口将现实开膛破肚,他想叫醒装睡的人:“你...不喜欢读书?”

江濛倒没装耳旁风,只拖着调子悠悠道:“读得没意思,谈不上喜不喜欢。”又转头挖苦道:“怎么,学霸也想劝我好好学习啊?”

“......”时雨有些恼,他中不溜秋的成绩单江濛是端详过的,一口“学霸”损着分明叫他闭嘴。一咬牙发了狠,时雨往那破口上再撒一把盐:“所以你读书只是为了贫困生补助吗?”

这个问题时雨存了很久。某天值日他正蹲办公室里擦桌子,不想班主任逮着年级主任理论。“贫困生扶助”“江濛”“年纪排名”,时雨人在里间猫着听得不大清楚,凭仗关键词大致内容也拼得七七八八。

江濛不傻,他自学两星期能考前三百。

江濛特蠢,他上学只为了拿贫困生补助。

知识改变命运,江濛不认知识认了命,他不相信江濛认了命。

“咯噔”车轮硌着石子,江濛突然停住,时雨的心跳随之狂跳。但见江濛嘴上笑着,眼底却全无暖和气儿:“小少爷,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吃穿不愁呢?”

“只拿钱不读书,你的吃穿靠什么长久?收保护费还是捡破烂儿?”一句话吼出口时雨都懵了,话赶着话他才意识到江濛误解了他的意思,而他自己也动了真火。

一声嗤笑极尽嘲讽,江濛揩掉嘴边的唾沫,脚掌碾着痰块儿飞灰四扬。“我挨郭叔骂是因为被他救过命。你凭什么,咱俩交情没那么深吧?我打架坐牢还是捡垃圾要饭,他妈的关你屌事啊?”时雨钉在当场,近在咫尺的江濛忽然变得陌生,嚣张的痞气横冲四溅,好像他真是个混混似的。

“少他妈自以为是了,你以为你是谁?圣母吗?你算个球啊!”

那天不欢而散,江濛的话始终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。接连几天时雨都是恹恹的,阿婆担心问过好几次,他笑着宽慰一转头眼角都是下垂的。

上次醉酒借宿的事情倒像契机,隔三差五阿婆总让时雨拎点儿东西上门“道谢”,有时是吃食有时是衣裳。江奶奶总是推拒可耐不住时雨能说嘴甜,只好塞更多的糖给他,除了奶块儿渐渐也有别的种类了。

时雨送东西时很少碰见江濛,唯有几次撞上他一身伤,时雨闷头错眼只当没看见,勒手的塑料袋被他拽得哗啦响。

一次又赶上江濛打包装车,时雨对脚边的易拉罐视若无睹。他从屋里出来时嘴里含着水果糖,不想被江濛一车一人堵在门口。

“你能不能别再来了,”江濛的语气少见的平和,“我们不需要...你也没义务帮我。”憋闷许久的心头火被这一句烘起,时雨剜他一眼,怼着车尾使劲儿,连车带人把江濛一股脑顶出门外。

“我爱怎么着关你屁事儿?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时雨留下一剪潇洒背影,只他心底一点儿不快活。

五、

云中初中部死了个女生,被她妈推下井的。她和亲妹妹泡在一起,捞上来时肿得像两块发糕,变质窜霉那种。

时雨放学时瞧见镇上人都往某处走,当时他没在意直到回家不见阿婆。镇上该是出了什么事儿,时雨跟着人流赶,从同行俩大妈嘴里了解大概——说镇西张家绝了户,寡妇喝农药推着娃娃投了井,一下午功夫死得干干净净。

挤挤挨挨闹闹嚷嚷,时雨一个猛子扎进密实人潮里。霎时间踩脚的痛感、摩肩的热汗,还有群峰似的议论嗡鸣两耳,这是时雨对命案的第一感观。

“让一让—麻烦让一让——”一众埋怨骂声中好容易找到阿婆,时雨赶忙把老太太圈在怀里,生怕她被挤坏了。

“造孽啊!”阿婆口头禅似的感叹时雨已然不起波澜了,只眼见并排躺的三具尸体,对于“造孽”两字时雨有了最直观的体认。

从口鼻流出的黑血糊了满脸,面色发紫鼓着不瞑目的两颗眼。躯干很白,像被吸干似的惨淡灰败。高高拱起的肚子让人疑心折断脊骨,手脚边有刨土的翻痕,滚了泥的鬓边残留着呕出的白沫。这是张寡妇。她发糕似的女儿躺在旁边,泡肿的皮面已然发青了。

“嘿,寡妇门前能有啥好事儿?准是偷汉子被别人婆娘逮住了!当妈的不要脸拖累俩女娃...”

“哎没个男人顶门立户到底不成。娘儿仨死干净也好,省得活着白遭罪!”

“这种女人死就死了,有啥好可怜?”

“唉,只是两个娃娃造孽。那么小的女娃,花骨朵都还没开开......”

七嘴八舌的议论叫时雨有些恍惚。他想不通,一心求死又何必这样惨烈。死相被全镇人围观,到底在作践自己还是报复谁呢?之于三具造孽尸体,或许造孽的人事更为残忍。

原来他曾以为塌了天的事是这样不值一提的,生死面前一切烦扰永远单薄。极烦躁时时雨曾想到死但终究不会死,那时他还未体认生死的厚度,于是言语轻狂于是空耍混账,就像去死是多么容易的快事。

就像个弱智。

“诶,青壮小子搭把手把尸体抬车上!赶紧的,大热天晒臭了等下饭啊?散了,都散了!”一把粗嗓子很有辨识度,时雨认出来是回收站的郭叔。和外婆打过招呼时雨正要上前,不想江濛从人堆里窜出来抢了先。

郭叔招呼他:“诶,那小子,别愣着啊!去把他家车推来,我这一辆装不下。”时雨下意识看向江濛,后者没说话只半边侧脸轻微一点。

等时雨把江濛家车推来,地上只躺着一具尸体,是俩女孩儿里大的那个,今年刚上初二。围观的人群作鸟兽散了,江濛蹲在井边面朝那女孩儿。一手前伸搭在膝盖上的手臂微微颤抖,一手反兜后脑勺五指毛躁地呼噜着,滑稽又落寞,像只不谙世事的大猴子。时雨把车推到井边,不见江濛有要动的意思索性挨着他蹲下。

“你认识她?”像随口一问,江濛没说话。沉默良久江濛终于站起身,蹲起错落间时雨麻了腿,恢复间隙里他听见沉闷的一声:“嗯”。

和郭叔一起,他们把娘儿仨拉到后山埋了,挨着张家男人的坟。

“下辈子别投女胎再嫁短命鬼咯...”,郭叔买来黄纸酒水,一边洒着一边念叨,“投女胎也别托生在云镇。多求求阎王爷,下辈子生在外头,走得远远的,别回头咯!”

时雨把四散的黄纸聚拢,江濛掏出打火机就地点着。忙活到这会儿太阳早落了,黝黑夜幕下郭叔的手电是唯一的光束。飘飘悠悠的纸灰在风里眨啊眨,在光束映射下越飞越高渐飘渐远,就像追着光明前途努力前奔似的。

六、

第二天上学,班里同学都在议论这事儿,大致内容也翻不出新花样。只是王七宝新有了妹妹,将心比心难免感伤一些:“张家小妹才四岁啊,那么小的娃娃说话还不利索。昨天我见着了,被谁泡得像只球...活着的时候也没过着好日子,净随张婶挨欺负了......”

“听说大的那个是初中部的,江濛还认识?”时雨没忍住问,王七宝吸溜鼻子一脸惊奇:“时哥,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别人死活了?”

“......”时雨脸有点儿僵。他才来云镇那会儿虽然独,但不至于寡性凉薄到那种程度。好在王七宝的惊奇来去如风:“江哥认识她啊。我记得那会儿是高一上学期吧,王宏他们那伙人堵在巷口擂肥。上下学就那一条路,男男女女好多人都碰见过。”

“后来有次嘛,张家那女孩儿被抢了书本费,一个人缩巷子里哭不敢回家,怕她妈骂。当时我和江哥打完球回去正好碰上。”王七宝反坐在椅子上戳着两腿晃啊晃,“后来问清楚情况,江哥叫我先走。第二天就有人传,说抢钱那两个混子被江哥狠揍了一顿,当天晚上赶忙就把钱还回去了。”

“唉,想当初那小姑娘壮着胆子找江哥道谢,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,都是被江哥吓的...谁想到这、嗐......”

时雨听完没说话,沉默许久直到被震动的桌肚扯回注意力。时雨掏出手机盯着新短信提示、盯着同一个发件人,第一次他感到由衷的庆幸。

几天后的傍晚,当时雨拎着一袋酒水敲开江家大门,院子里搓衣服的江濛回身看他,半边眉毛微微挑起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

因为这句话,江濛跟时雨去了停云廊。

相传有两百年历史的石廊枕在水上,晨昏光切似隔阴阳,玉带似的停云廊把云镇剖成两半。少年人并排坐在栏杆上,脚下是花花绿绿的听罐,手边是可以碰杯的朋友。

“别喝了,酒量垃圾酒品也不行。”江濛嘴上说着,手上却并没有拒绝时雨碰杯的动作。

“能别揪着那破事儿不放吗?换你爸坐牢了、你高兴得起来?”微醺上头时雨渐渐收不住话,见江濛没搭腔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:“呃...我、那个...”

“他永远别出来,我最高兴。”江濛面上没有表情,手里的易拉罐却瘪皱成团。时雨没再找补,只从袋儿里拎出一罐递给他。

“噗呲-”开罐的气响和着鱼吐泡的水花,晚风带起水波,扑得少年白衣鼓鼓振翅。更多的黄昏蚀进夜幕,时雨缓缓咽下最后一口酒。

“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没时间陪我,至少零花钱管够,从小到大衣食住行没操心过。那也不计较了,反正没有亲情又不会死。”

“刚来云镇那会儿我满肚子怨气,感觉老天爷真特么对不起我。前十几年我一没作奸犯科二没杀人放火,我就不明白了,怎么一觉睡醒我就成老赖的儿子了?你能想象吗,这边儿你正吊儿郎当上着课,你爸突然闯进来请急假把你带走,一转头告诉你追债的已经堵在校门口了,要把你送老家去避风头。”

“什么都没带,裹着几件衣服连夜就把我发配到这儿来。看到我阿婆第一眼差点儿没认出来,将近十年没见过她了...”江濛提着罐头没说话,只静静听他撒酒疯。

“我阿婆对我是真好啊——刚来那会儿水土不服上吐下泻,她一个快八十的人守了我好几宿。去云中报到那天老太太硬要送我去,十分钟的脚程走出半小时来,非要看我进了校门才肯回去。每天放学到家热菜热饭正好上桌,俩鸡腿夹给我、白菜心给我留着,西瓜最中间那口也是我的。”

“这些东西原来不是吃不到啊,不知道为什么,有天我在饭桌上越吃越委屈、越吃越想哭,后来哭出来了结果越哭越起劲儿......”

“噗-哈哈哈哈...”时雨听见江濛笑喷的声音,“你别笑、有什么好笑...好吧,确实很搞笑,我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丢脸。”

“那天我把阿婆吓着了,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把我勒怀里一个劲儿地哄,以为我被谁欺负了鸡毛掸子都快抄起来。其实不是啊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,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......”

时雨打了个酒嗝,抬手迷迷糊糊揉了揉眼。

“才出事那会儿我犯浑,嫌我爸妈丢人、要和他们断绝亲子关系。我那时候是真混账!要吃要穿的时候喊爹喊妈,一遇上事儿了你爱谁谁,巴不得撇开十万八千里。换我是爹妈我都心寒,这就是个养不家的白眼儿狼啊......”

“后来我爸妈还是被追债的堵上了。为了我和我妈,我爸主动自首把罪全扛了...判了五年。刚知道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,其实现在想想,比起所谓怨恨那会儿我心里更多是害怕。一棒槌敲晕的感觉,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,也根本不敢想以后。我什么都不会、什么忙都帮不了,除了跟我妈闹......”

“有段时间觉得自己真废物啊,怎么还不去死。想哭想闹又怕被阿婆看到,大晚上拎一袋子酒坐这儿猛灌,心想喝醉了直接掉水里淹死算了。谁知道买的什么假酒,晕得我七拐八拐,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你了。”

“我觉得不是酒的问题。”身旁传来江濛闷闷的笑,时雨恼了一巴掌糊他背心上,警告的语气凶巴巴的:“闭嘴,笑屁!”

江濛笑得更大声了,时雨懵着个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。最后一夕黄昏销进夜窟里,第一盏廊灯亮起来时江濛瞧见时雨眼底的水光,心底某片儿突然就温软下来。

时雨一错不错地盯着他,嗫嚅着唇齿慢吞吞坦白道:“后来晓得你家里那些事儿,我突然觉得一点儿都不委屈了。你都没哭没闹,我有什么好委屈的。”他瞅着江濛面色微僵,只壮着胆子继续道:“我和你说实话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大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。好一点儿差一点儿本质差别不大,都是自欺欺人求个心理安慰嘛...但讲真的,你家那情况可太操蛋了.”

“......”江濛觉得这醉酒的混蛋玩意儿就该扔水里,而醉鬼仍然絮絮叨叨:“再后来遇上张家那事儿,那之后我下决心、今后不管碰上什么绝不轻易去死,再也不把死啊啥的挂嘴上溜了...真的,太弱智了。和活着相比,去死简直是最轻松也最软弱的选择。所以下半辈子不管好赖我一定好好活着。”

“那挺好,也算没白来云镇一趟。”江濛说着把最后一罐捏瘪了,他站起身预备送醉鬼回家了。不了时雨盯着他,蒙着水雾的眼睛一眨不眨:“那你呢?真打算一辈子瞎混吗?”

“谁说我瞎混了?高中读完我就去学手艺,木工电焊做饭,大不了再捡捡破烂儿嘛。我年纪轻轻一身力气,还能把自己饿死了?”

“我是说,你就没想过离开云镇去外面看看吗?”

看着时雨认真的神情江濛突然不想逗他了。“说得容易,你以为像狗撒尿一样随走随乐啊?我走了,谁管我奶奶?”

“那你知道,江奶奶一直在给你攒钱上大学吗?”时雨迷糊着打个酒嗝,醉眼惺忪但见江濛整个人突然呆住了。

“没骗你,有一回奶奶给我拿糖的时候不小心,糖盒子里的钱洒了一地,我弯腰去捡发现全是几块几角的。她那会儿挺不好意思地冲我笑,说那些钱是背着你攒的,留给你读大学用。她说自己年纪大了是个拖累,好在也没几年了。说她走了以后一定叫你去云镇外边看看,要是能站稳脚、叫你永远别回来了......”

见江濛仍僵着没动,时雨兀自念念叨叨:“说真的,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我也不相信还有云镇这种地方。和外边比起来这儿像是滞后了几十年。”

“那些我以为早就灭绝的东西,比如最原始的重男轻女,觉得家里没个男人顶门立户就是不行,别人就会欺负你孤儿寡母、就欺负你没儿子。也真有人受不了欺负,逼着儿女全死干净。”

“比如读书无用论,有一次我听班主任吐槽,说云镇全校五百人,二百五十个鬼混、一百五十个瞎混,剩下那一百人里头有二三十个好好读书、想靠读书改变命运的,云中都是烧高香了。”

“男的早早辍学忙着打工学手艺,女的十八九岁生了俩,谁管她自己还是孩子呢。一代又一代,几辈人的生活循环往复,没有一点儿变化也不知道心惊。每次想起这些我都很庆幸,庆幸我妈当年拼命考出去、走出去...虽然结果也没见得好到哪儿去......”

“但是,江濛,”时雨头一回这样严正地叫他名字,“不管未来如何,人总该活在当下的,你总该出去看看...哪怕迟几年,你也一定、一定要出去看看啊。”

醉酒的是星星吧。江濛望进他的眼,一潭星光两湾皎洁,是他十七年人生里从未见过的好风景。

把醉鬼送回家,那天晚上江濛一宿没睡。时雨嘟嘟囔囔的话团在耳朵里,把他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。他感到浑身血液沸腾起来,心脏从未这样冲撞过。心跳铿锵,在静夜里砸得他鼓膜发麻,震得他生怕吵醒奶奶。莫名的躁动激得他浑身打颤,他十七载人生里从未如此兴奋。江濛好像寻到了什么,他好像知道该追什么。眼前又似乎云水茫茫,他坠在其中摸不到方向。

后半夜奶奶竟真的摸到床前,借着月光轻缓地抚摸他的脸。

“奶奶?”江濛略动了动,不晓得奶奶事出为何。

“哦,没事。奶奶就是突然想看看你。”瘦小的手掌布满了茧子,轻拍背心的动作一如儿时哄睡。“没事咯,濛濛快睡,一觉睡醒就好了。”江濛从那话里听出些异样,只不待他发问奶奶的掌心似有魔力,天边蒙亮的时候江濛迷迷糊糊睡着了,他还做了个梦。

梦里他背着包袱走到车站,拖着行李箱的时雨等在前头。当他走近时忽然转过身,憋笑未遂一张口便是满满的戏谑:“你来了,萌萌哈哈哈哈......”

不知道多少年没做过美梦,那天梦醒,江濛嘴角还挂着笑痕。

七、

或许动物于生死天生有灵,为了等江奶奶下葬,时雨把归期推迟了一周。夕阳残照里江濛跪立的影子拖地很长,时雨杵在一旁脚踩着那黑影,生怕被风吹跑似的。

三天前时雨去向江奶奶告别,尚隔院门十几步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,间或夹杂着桌椅碗碟碎裂的摔砸声。时雨知道绝不会是江濛,顾不得满占的双手,满地水果滚散四处时雨疾步冲向屋里。当他跨过门槛一只瓷碗刚好碎在脚边,时雨抬头对上满脸凶相的男人,此刻正钳着江奶奶死命摇晃,全然不顾老人声嘶力竭的哭嚎。时雨当即火起一脚踹上男人侧腰,又赶忙上前扶稳江奶奶。噼里哗啦一阵响,摔倒的男人把玻璃茶几压得四分五裂。

“操,哪个杂种敢踹老子!嫌命长吗?”干瘦的男人从地上挣扎着撑起,酒糟的鼻子因为发怒红得堪比小丑。待看清时雨,污言秽语从他嘴里成串喷出:“兔崽子,你是哪家婊子生的?老子日过你妈!”

时雨的太阳穴开始狂跳起来,两手指骨捏得声声脆响。他死盯着男人面容,同江濛相似的皮囊令他尤其作呕。而臂弯里的江奶奶一直发抖,显然是惊吓过度了。江家院外聚众愈多嘈杂愈盛却无人上前。

“你他妈聋啊,老子问你话呢!他妈的,还是个哑巴。”屋里院外男人的视线几圈逡巡竟往残渣里一坐,抱臂盘腿他当场耍起无赖来:“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咯!这野杂种跑别人家打主人来咯!父老乡亲大家评评理,看看我这腰、这腿,哎哟喂被打成什么样咯,看看我家这锅碗瓢盆、这茶几,好端端一个家被砸成这样咯!还有没有天理,讲不讲王法咯!”男人一边舞臂蹬腿一边哭喊呻吟,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时雨气得脸都青了。

“哟,江老三,从牢里放出来了?怎么着,牢饭还香么?”院外不知是谁吼了一句,其余人便一起哄笑起来。男人面上挂不住,只呸两口唾沫聊且泄愤,嚅嚅嗫嗫的口型该是骂人,又终究没敢骂出声。

怀里的江奶奶抖若筛糠,时雨意识到她额角的旧疤是怎么来的了。只眼下不是算账的时候,时雨护着老太太转身欲走,不料滚地的男人麻溜坐起,灵活的手脚一扑一扯,像管鼻涕似的黏上时雨了。

“你要干什么?”因强压着怒火时雨嗓音是哑的。

“嘿,干什么!打人赔钱天经地义!小崽子我也不为难你,五百块医药费总得赔吧?再看我这屋子,没个两百...”话音未落男人几乎贴地飞了出去,生生把木头电视柜砸出个窟窿。

“哟,江家小子回来啦!”

“嘿嘿真热闹,儿子打老子咯!”

唯恐不出人命似的,看热闹的人愈多,起哄架秧子的兴致越高。

时雨望着江濛仿佛看到他竖起浑身尖刺,暴戾气场弥散周身眼底恨意浓重欲滴。相较之下从窟窿里挪出的男人疲软衰弱,长期酗酒分崩了他的体魄,牢狱生涯磨平他的精气。垂垂迟暮衰若枯朽,他外厉内荏的皮囊只够欺辱老残病弱了。

“怎么,你个小杂种、咳..想杀你老子?”男人半跪在地剧烈喘咳,零星血点混着白沫。江濛却像坠入恶魇视若无睹,他甚至弯腰从玻璃堆里捡出一刃锋片。攥紧的五指被锋芒割破,血滴了一路,随他沉闷的步伐逼近男人。

“江濛!”时雨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了,只不待他阻拦缩在他怀里的江奶奶猛然前冲,从身后紧紧抱住江濛。“濛濛别干傻事!他..他再畜生也是你爸爸,你不能..不能......”

“你忘了他怎么打你了吗?江濛停住步子,一字一句像生嚼腐肉,骨渣子从齿缝间簌簌抖出。极痛苦的一声呜咽江奶奶浑身颤抖,抱着江濛的手却始终没松。“他是畜生...但你不能是!濛濛,你不能为畜生白搭条命啊!”

江濛的胸膛剧烈起伏,灼烧的吐息从他口鼻喷出。时雨挪步,默然挡住江濛的视线。几番对峙,他手里的玻璃片到底松开了。

“江家小子,傻站什么呢!你奶奶手上那么大个口子没看见呐?赶紧背医务室去啊!”又是郭叔!时雨现下都快感动哭了。

“江濛我们走。”时雨蹲身背上奶奶,抬手扯了扯江濛衣袖。在他看不到的身后,箕踞半躺的男人满脸狞笑,半截中指戳向江濛低俗又恶劣。

“濛濛......”江奶奶趴在时雨背上虚弱轻唤。猛呼一口气,江濛终究转身同时雨离开了。

江奶奶还是走了。年近八旬的老人常年营养不良,羸弱的身心经不起情绪大恸。三天后的早晨没睁开眼,从睡梦中安详地走了。

“奶奶临走前让你离开云镇...你是怎么想的?”时雨安静地立在身后,江濛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个铁盒子,装着奶奶攒的钱,存着奶奶留的糖。“我不知道......我从没离开过云镇。”江濛的声音还很哑。

“你在害怕吗?”时雨从那颤音里听出忐忑,他理解江濛的瑟缩。习惯的舒适区安心又安逸,破而新立的勇气并不常有,摸爬滚打的毅力也难持恒。崭新天地里机遇和陷阱并存,诱惑的歧路往往错起一念。最重要的是江濛的决心,现时现地哪怕他选择离开,又有几分主动几分真心?

少年人长大只在一瞬间。

人生就是这样不讲道理,在你迷惘怔忪时逼你抉择,在你身心俱疲时催你成长。

少年人的承诺珍重千金。

“别怕,时哥罩着你。”时雨拍拍江濛肩头,终于被传染似的龇出八颗牙,返祖的笑容明朗又坚定。

“明天下午两点半,我在停云廊等你。”

八、

2014年8月18日

当江濛从吴山市监狱刑满释放,开门第一眼见到的人是郭叔。

“改过自新,重新做人。”狱警老黄把包递给他又拍了拍肩,“永远别回来了。”他道了谢,拎着包袱走向郭叔。

江濛个子高了些,皮肤白了些,空阔的裤管随步伐晃荡着。他还是那样瘦。郭叔叼根烟,将走来的青年人浑身一扫,半截烟灰颤巍巍地抖进风里。“唔,倒是稳重多了。”

江濛垂着头不说话,只伸手往包里摸索半晌,牵出一串吊坠在半空悠悠摆荡。他蜷着十指调整吊绳,略显笨拙地往头上套。只是老化的圈绳又干又脆,还没绕过后脑勺已抢先崩开了。江濛沉闷的表情终于舒活起来,他赶忙伸手一捞,胸前一枚平安扣险险接在掌心。

郭叔瞧见他一系列动作长叹口气,转身默然推车去了。

“诶小子,你家屋子被拆了。这两年云镇搞起旅游业来,沿河十里的老房子全部拆了重建。新修的一排房,不是酒吧饭馆就是卖特产的礼品店。”

“镇上的年轻人基本出去打工了,剩下的老弱病残靠开民宿混日子。”

“这两年跑这儿来买房的城里人越来越多,我看云镇的房地产有得好炒。”

“啊对了,云中前两年扩建了。教学楼啥的都翻新了一遍,还加了个小学部。”

江濛缩着腿蜷在电瓶车后座,一面听郭叔絮叨一面空望着沿途风物。十年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,可江濛对这巨变并无实质性体悟。十年前云镇外是怎样的?他到底没机会见识了。

“你小子,今后什么打算?”坐在身后被郭叔的烟糊了满脸,江濛皱起眉伸手把烟掐了,“嘿,我这儿问你话...”

“少抽点儿。去年有个男的,蹲了二十年牢快释放前被查出肺癌,晚期了。”

“牢里边儿有烟抽?”郭叔倒很新奇了。

“有,要么家里人寄钱买,要么拿工分换。”江濛摊开掌心,被体温捂暖的玉扣安然躺着,莹绿透亮像滴眼泪似的。

静默须臾,江濛重新接过话茬:“我在牢里学了些手艺。管我的老黄挺照顾我,烹饪电工编织啥的,牢里有的都让我去学。”

“你小子,还挺招人喜欢。”郭叔笑起来声音有点儿闷,“得,这十年也不算白搭,好歹能养活自己了...”

时雨的坟挨着阿婆,萋萋芳草已经窜得很高了。

江濛后来听郭叔讲,时雨出事儿那天暴雨封路,山坡滚下的泥沙把整辆大巴埋得严严实实。时雨他妈没能赶回来,褥暑天里尸体不能停太久。时雨阿婆做主,在自己坟边儿给孙子刨了个坑,没过几年她自己也躺进去了。

江濛拎着一袋菠萝啤把野草拔干净,靠在时雨坟边他独自闷酒。那时候火葬查得不严,云镇人死后都埋在后山。后山不算高,俯瞰整个小镇倒也绰绰有余。江濛瞰着云镇感到从未有的陌生,不为翻新的建筑,是为变迁的人事。

当年云镇那批混混,出去打工的打工,在家奶孩子的奶孩子。王宏后来打架废了一条腿,家里人给他说了个大五岁的能干媳妇,女人生了一儿一女。一家人在镇上开家面馆,日子过得也算安稳。王七宝接手了家里的杂货铺,不看店的时候跟在妹妹屁股后头瞎晃,生怕她摔了磕了,更怕被哪家混小子拐走了。

年岁相仿的一批人悄么声地各自成人,平平淡淡守着自己的小日子。那些热血上头又狗血喷头的日子都像前尘旧梦,是冬月里糊在玻璃窗上的白气,哈一哈抹一抹,晃眼间十年就过去了。窗外的人活在现实,或庸或碌各忙各的生活;窗里的人困在魇里,半睡半醒间手心捂着一枚平安扣。

“只有你没变。”江濛靠着坟包拉开一罐酒。夏日黄昏一如十年前,半边身子扯着夕阳,半边身子阴在暮色里,江濛身心便被十年残阳一齐割裂了。玉扣掉出领口,不时与易拉罐碰撞轻响,江濛捏着凉玉眼神无边落寞。

“那时候,我是真想和你走的......”

十年前约定的下午,江濛背着包袱从屋里出来,碰上江老三堵在门口。“怎么、小杂种,偷你老子的家当着急私奔呐?”低头点上烟,不住乱颤的手显见是喝高了,“我告诉你,门儿都没有!”

江濛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滩排泄物,指骨捏响喷出的鼻息愈发灼热,奶奶临终前的叮嘱却死拴着理智。

“你要什么。”

江老三一声嗤笑,提根长凳往门口一坐:“那老不死的肯定给你攒了钱,把钱留下,你爱死哪儿死哪儿去。”四根半的残指顺势捞一捞。

“我的钱,凭什么给你。”

“你的钱?你他妈都是老子射出来的,你什么东西不是老子的?”饶是从小四处厮混,江濛也没听过无耻到这种程度的话。一刹时他甚至气笑了,对这身骨肉他从未像此时那样厌弃过。这世上哪儿有什么重新做人,之于江老三不过狗改不了吃屎。彻底的绝望里江濛感到无比疲惫,事到如今他只巴望下半辈子离云镇远远的。他从包里摸出铁盒,将两匝捆好的零钱扔到地上,夺门欲走不想左臂突然被人扯住。“小杂种你他妈骗谁呢?就这点儿钱,够塞牙还是够喝风啊?”

江濛面无表情转过脸,他低头盯着江老三扯住自己的手,眼神渐渐冷硬起来。江老三瞅见了下意识一松,下一刻又换上嬉皮笑脸的皮贴上来,像只黏腻的鼻涕虫:“乖儿,爸爸知道你还有钱对不对?幺儿孝顺,肯定不舍得爸爸饿肚子是不是?听话,把钱都拿出来,爸爸保证拿了钱就走,以后再也不烦你了......”

江濛只看着那张挤作苦瓜的脸,那副假装谄媚的神态让他无比作呕。在他记忆里这幅神态并不少见。犯酒瘾了、躲不过债了,腆着脸对妈妈奶奶好话说尽,伏低做小卑贱得像条蛆。自扇的耳光啪啪脆响,指天对地严词正义,最后一次最后一次,这次之后永远还有下一次。好说歹说仍捞不着钱,变戏法似的随手抹脸凶相毕现,污言秽语瓢泼似的倾斜四溅,推打摔砸的声势轰轰烈烈。也拿刀架着脖颈以命相逼,有时是自己的命,有时是江濛的。

现时现地,当江老三老调重弹地刀架脖颈时,江濛没分他半点儿眼神,径直踢开凳子迈步走了。

“我操你妈——”变故凝成一瞬,当刀尖扎进江濛左肩后背时他反身一踹,江老三在未尽的咒骂中应声砸地,压塌了家里最后一方木桌。江濛拔出刀锋捂着伤口,江老三却像疯了一样猛扑上来,将他狠狠撞向墙角。“来啊,小杂种!老子今天和你同归于尽!”

等江濛从一团血雾里醒过神来,贴墙滑地的江老三已经没有反应了。溯回蜿蜒血迹,江濛看见了墙上的图钉。打斗中脱落的挂历散在四周,江老三的后脑勺上赫然有个血窟窿了。红白脑髓淌满后颈沾山他的手,靠墙瘫坐的江老三死不瞑目,一双被烟酒腌臜混沌的眼睛死死盯向他,说不出的怨毒狰狞。极强的画面冲击腾起血腥的臭气,扑得他眼前一黑,江濛膝盖发软跪在地上猛烈干呕起来。

“等我清醒过来他已经死透了。那会儿我就知道,我肯定不能和你一起走了。”江濛捏瘪罐身忽然笑了,“那畜生死前说了句话,他说我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云镇。可他没想到,我坐牢可不在云镇呢。”

哪怕他离开云镇绝不是为了坐牢。

时雨永远不会知道了,那天下午江濛也去了停云廊。只他躲在廊外巷口,望着时雨苦等无人,望着时雨偷塞玉扣,望着时雨孑然离去再没回头。

浑身是血的少年缩在墙后,受伤的肩膀因剧烈疼痛不住颤抖。望着远去的背影,颤巍巍的少年向前伸出手;指尖红白混杂,遍体污秽又逼他蜷缩回收。

停云廊不算长,两百七十五步浮在水云上。

时雨走完了一生,江濛迟到了十年。

暮色四合,二十七岁的男人靠着坟包,落寞得像个走失玩伴的小朋友。“时雨,”江濛缓缓咽下最后一口酒,清甜的菠萝啤入口生涩,“停云廊也要拆了...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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